我從小在眷村長大
一直到我上大學,眷村在怪手的改建巨浪中應聲倒地
一共和眷村共存共榮了將近十八年
眷村幾乎在我生命的色塊中,奠定了最重要的底色
我想雖然眷村裡住著來自大江南北的各路人馬
且每一個眷村居住的組成都不一樣
但眷村所蒸熟蘊釀出的文化味道,倒是都大同小異
以眷村居民中最具生命力的年輕學子為例
每個眷村都一樣,學齡的孩子分成兩派
一派是勤學的讀書人,一派是混幫派的黑幫份子
雖然這兩派南轅北轍,平常玩不在一起
但也落得個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安無事,甚至於自己村子裡的人會保護自己人不被外人欺侮
所以呀!從小我就在黑白兩道之間打滾
算是深黯個中"眉角",能遊刃有餘於這些不同文化的表裡襯底之間
能夠這樣子,或許是因為我介入不深的緣故吧!
打打殺殺的事件時有所聞,這也是眷村與眷村間爭權奪利的一種方式
但那也都是只聞樓梯響的馬耳東風罷了...
一直到我國二時,班上來了個新同學
(那個時候國中是要能力分班的,學生按智能分成A段班和B段班)
(其中A段班就是升學班,每班幾乎都全壘打的可以考上公立高中)
(而B段班則分不到好的資源,幾乎與公立高中無緣,大多以高職為目標)
(但學校每個學期有一個分段考,即是將A段班的每班最後三名,和B段班的每班前三名)
(混合進行考試,重新編班,這時候就有的A段班同學會落到B段班)
(有的B段班同學會晉升到A段班,但這樣的變化微乎其微)
而我這位新同學,就是藉由這樣的制度,從B段班升上來的...
他有香港口音,國語說起來有種特殊的味道
而我又祖籍廣東,老爸老媽都是老廣,所以會說些廣東話
因此我們很快的變成了朋友...
他剛升上來時坐我隔壁,每天吃午飯時,便當裡的菜色都貧瘠的可憐
而我雖然家境小康,但從小老媽就很在意我的營養健康
便當裡的菜色總是眾人稱羨的山珍海味
從小學開始,我的午餐盒裡一定有大魚大肉,還會有飯後水果及飲料
這在那個年頭,簡直就是滿漢全席的架式
當然我也不吝惜的和他分享著我的豐盛菜餚
就這樣,我們變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他很聰明,很多書本中的內容一點就通
但我發現他很少讀書,而且每天上課的精神總是力不從心
偶爾還會看到他身上不經意流洩的淤青
人與人之間畢竟要靠許多故事才能將彼此的心繫在一起
我和他的故事不夠多,所以當我們觸碰到對方的秘密時
總是會刻意的避開,或是敏感的閃躲
而且當我們在不是教室或學校的場合遇見時,會不自在的打招呼
這些都讓我跟他之間有著一層薄薄但又確實存在的紗
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笑容裡看見他的牙齒和以前不一樣時
我好奇的問了一句"你的牙齒怎麼了?"
"怎麼好像齒貝上有著點點的刻痕..."
這時候他竟大方的裂嘴而笑,讓我欣賞他那一口原本潔白的皓齒
在上排每一顆牙齒的2/3處刻出一條直線,在左邊門牙上刻著一個圖騰
他說這是他們幫派入幫程序中重要的儀式
當他在齒貝上刻出圖騰時,就已是幫派正式一員
我聽的冷汗直流,生嫩的我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一切的謎底揭曉了,為什麼他身上常有莫名的淤青
為什麼他總是睡眠不足,為什麼他總有那麼許多校外的朋友
即使我在眷村長大,耳熟能詳於這些幫派鬥毆,打打殺殺的故事
但我仍然無法自處於眼中"他的處境"
從那天起,我們仍然一起吃著午餐便當,一起聊著功課開著玩笑
但我知道那個不能踩的地雷有多猛烈,那個地雷區有多大
漸漸地,他把我當成他的好朋友,不同於幫派義氣的另一種好朋友
而我,我也一直為不能成為"友直,友諒,友多聞"的朋友典範而懊惱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過著
他依然常常無精打采,時時心事重重
當然身體的淤青也從沒斷過...
直到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直問他"脫離幫派不好嗎?"
他定定的看著我"很難!!",他們不容許"背叛"
"難道從來都沒有人想要脫離幫派或真的脫離幫派嗎?"
"有!但是下場都很慘,不是少了胳膊斷了腿的,就是被追殺到天涯海角"
"你還那麼年輕,好好講應該不至於那麼嚴重吧!那些都是嚇唬人的"
"但至少也逃不過狠狠的被揍一頓"他寞然的看著遠方,嘴角淺淺的上揚
他真的很聰明,年紀又比我們大一歲,如果路沒有走偏,應該也有個光明的前途吧!
自從那天我鼓起勇氣要他脫離幫派後,我隔壁的坐位就一直空著的
每一天都令我難過的無法專心上課
我不知道事情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情況到底怎麼個樣
一個禮拜過去了,星期一我早早進入教室
一個熟悉的背影趴在我隔壁的坐位上,像是在那兒杵了好多天似的一動也不動
我滑進了自己的坐位,輕拍著他的臂膀
好不容易他抬起頭來,著實的把我嚇了一跳
眼角是淤青紅腫的還帶著血痕,眼圈是一大遍黑影遮蓋了所有視線
但此時他笑了,笑容裡竟是年輕人該有的稚氣,天真與單純
我的眼睛無法失焦在他那排潔亮的牙齒上
天呀!他少了一顆牙,一顆標示著記憶圖騰的牙
我好為他高興,好為他高興
這在我平靜的國中生涯裡,深刻的喚起著我的記憶
因為那顆刻著歷史圖騰的牙,一直到今天都在我心底...
久久,久久,瀰新,瀰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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